影汇社特稿： 80年( nián)代末的某一天，编剧马克( kè)·弗罗斯特像往常一样走( zǒu)进洛杉矶尼布勒斯餐厅( tīng)。这家餐厅位于比弗利山( shān)附近，是好莱坞电影工作( zuò)者们常常碰头的地方，许( xǔ)多创意灵感，都是在一杯( bēi)咖啡或简餐中逐渐发酵( jiào)。
弗罗斯特今天在这里约( yuē)见的，是好莱坞名导演大( dà)卫·林奇，后者刚刚因《蓝丝( sī)绒》提名奥斯卡最佳导演( yǎn)。
一位混迹于电视行业，一( yī)位则在游走于好莱坞和( hé)独立电影，在那个年代，电( diàn)视与电影之间的行业交( jiāo)流并不像如今这么频繁( fán)。
林奇与《蓝丝绒》主演凯尔( ěr)·麦克拉克伦
两人结识并( bìng)成为朋友，完全是因为玛( mǎ)丽莲·梦露。
几年前，大卫·林( lín)奇的《蓝丝绒》在艺术和商( shāng)业上取得的巨大成功，令( lìng)他受到好莱坞追捧，华纳( nà)兄弟将一部玛丽莲·梦露( lù)传记电影的项目交到了( le)他的手里。
为这部影片编( biān)剧的正是弗罗斯特。他本( běn)人并没有电影经验，但因( yīn)为对玛丽莲·梦露的传记( jì)颇有研究而被邀请参与( yǔ)。虽然这部梦露的电影最( zuì)终胎死腹中，却让林奇和( hé)弗罗斯特在这次合作中( zhōng)结下深厚友谊。
于是就有( yǒu)了开头我们提到的这次( cì)见面，两位老朋友打算坐( zuò)在餐馆里，一边喝着咖啡( fēi)，一边聊聊彼此脑海中的( de)创意。
林奇与弗罗斯特
经( jīng)纪人克兰茨也在餐桌上( shàng)，他想说服林奇以《蓝丝绒( róng)》为灵感，制作一部美剧。起( qǐ)初林奇并不感兴趣，但在( zài)经纪人和弗罗斯特的一( yī)再劝说下，他决定试试看( kàn)。
这部作品便是改变电视( shì)行业很多规则，至今仍被( bèi)很多剧迷奉为第一美剧( jù)的《双峰》。
咖啡桌上聊出来( lái)的“第一美剧”
决定开始做( zuò)部剧后，大卫·林奇与弗罗( luó)斯特没有马上开始创作( zuò)故事。
像往常一样，两人常( cháng)常约在咖啡店里闲聊。有( yǒu)天不知怎么就聊到一幅( fú)年轻女孩的尸体，被冲到( dào)岸边的画面。
林奇被这个( gè)概念深深着迷，并开始围( wéi)绕这个简单的意象，开始( shǐ)延展整部剧的故事：
正片( piàn)中劳拉·帕尔默尸体被冲( chōng)上岸边的一幕
故事发生( shēng)在美国最北部的一个小( xiǎo)镇上，森林与山脉覆盖了( le)居民们日常生活的场景( jǐng)，原木风格的建筑随处可( kě)见，还有一座格外醒目的( de)旧式锯木厂，整体给人既( jì)怀旧又现代的时空错乱( luàn)感。
弗罗斯特和林奇一起( qǐ)编剧，共同设定了一个外( wài)表光鲜亮丽的女孩，内心( xīn)却逐渐走向崩塌直至被( bèi)谋杀的故事基调，并规划( huà)了大概的发展方向。
围绕( rào)这起案件，一位怪异的FBI探( tàn)员来到这座镇上，与形形( xíng)色色的居民产生联系，每( měi)个人心底都留有一些秘( mì)密和隐藏的欲望……
故事的( de)骨架搭完后，林奇与弗罗( luó)斯特前往美国广播电视( shì)公司（ABC）推销这个项目。在路( lù)上林奇看到一辆车牌上( shàng)写着DKL的字样，这正是林奇( qí)全名的缩写（David Keith Lynch），他预感今天( tiān)这事儿能成。
林奇的预感( gǎn)是正确的，事实上他们和( hé)ABC电视剧部门的负责人查( chá)德·霍夫曼就聊了十分钟( zhōng)就确认先拍一部试播集( jí)。
林奇讲述了凶杀案如何( hé)让故事充满悬念，随着调( diào)查小镇上的人物关系网( wǎng)如何成为故事的重心，还( hái)拿出了他们画的小镇地( dì)图，清晰的展示每个人物( wù)居住的位置，以及故事的( de)大致场景。
霍夫曼对这个( gè)项目很感兴趣，但仅靠十( shí)分简单的剧本和林奇画( huà)的饼很难做出决定。等试( shì)播集拍出来，再做出最终( zhōng)的决定。
试播集基本上就( jiù)是后来观众们看到的《双( shuāng)峰》第一集。刚刚走马上任( rèn)的ABC高管鲍勃·艾格十分满( mǎn)意，但公司内部却对这部( bù)怪诞的剧集充满了质疑( yí)。
为了保住项目，鲍勃把试( shì)播集送到了费城，组织年( nián)龄不同的观众来分批观( guān)看，并填写反馈卡，绝大部( bù)分人给出了好评。鲍勃拿( ná)着观众的反馈卡成功说( shuō)服公司，以每集110万美元的( de)价格订购7集。
《双峰》就此诞( dàn)生。
降维打击：拍电影的方( fāng)式拍美剧
那个时候美剧( jù)还以传统的方式制作，出( chū)品方会安排各路制片人( rén)、编剧、导演、以及幕后人员( yuán)各司其职，对剧集严格把( bǎ)控。
但《双峰》的拍摄模式却( què)打破了行业的诸多规则( zé)。
林奇在片场为两位女主( zhǔ)角说戏
林奇与弗罗斯特( tè)完全按照电影导演中心( xīn)制的方式来工作，从瞰景( jǐng)到幕后团队再到选角、现( xiàn)场拍摄，完全是他们两人( rén)说了算。甚至当ABC对某些突( tū)破电视尺度的画面提出( chū)警告时，林奇依然我行我( wǒ)素。
而在片场，林奇完全按( àn)照以往拍摄电影时的即( jí)兴方式拍摄。
很多被后世( shì)津津乐道的桥段与细节( jié)，完全来自林奇在片场的( de)即兴发挥，创意与怪趣味( wèi)不断的填补了剧本里空( kōng)白的部分，《双峰》独特的异( yì)质感正是来源于此。
比如( rú)在探案过程中，主角们突( tū)然开始对一杯热咖啡赞( zàn)不绝口，将甜甜圈堆满办( bàn)公桌上，或是专注于享受( shòu)口感绵密的樱桃派，这样( yàng)的细节津津乐道，后来成( chéng)为剧集的标志性场面。
类( lèi)似这种细节在剧本中虽( suī)有提到，但都是一笔带过( guò)，而在实拍中，这些被放大( dà)成一种醒目的元素，催生( shēng)出与紧张剧情格格不入( rù)的古怪氛围。
奠定故事迷( mí)幻基调的“红色房间”，完全( quán)源自林奇个人的古怪经( jīng)历。
当林奇在片场意外触( chù)碰到被烈日炙烤的汽车( chē)外壳时，脑海中闪现出这( zhè)幅超现实画面，而标志性( xìng)的深红色窗帘则是他个( gè)人审美偏好的展示：打小( xiǎo)他就对窗帘有种奇怪的( de)偏爱。
而在选角方面，大卫( wèi)·林奇也依赖自己的人脉( mài)和直觉。
主演凯尔·麦克拉( lā)克伦由林奇一手挖掘，出( chū)道作即是林奇版《沙丘》，马( mǎ)上又在《蓝丝绒》中出演。林( lín)奇喜欢他的娃娃脸与活( huó)泼个性，稍加调教便是机( jī)敏的探员库伯，竖起大拇( mǔ)指的造型令这位怪品味( wèi)的探员成为美剧历史上( shàng)最经典的形象之一。
林奇( qí)为当时的恋人伊莎贝拉( lā)·罗西里尼设计了锯木厂( chǎng)继承人乔西·帕卡德的角( jiǎo)色，但随着试拍时伊莎贝( bèi)拉退出，陈冲被推荐到林( lín)奇跟前。
林奇对她在《末代( dài)皇帝》中的表演印象深刻( kè)，很快为她重新为她改写( xiě)了人物设定，陈冲被刻画( huà)为来自香港的女继承人( rén)，作为小镇的外来者，在丈( zhàng)夫死后周旋于各个角色( sè)之间。
最关键的角色——被谋( móu)害的劳拉·帕尔默，在最初( chū)的剧本中只是以尸体的( de)方式露脸，林奇为了省钱( qián)就想找一位新人来饰演( yǎn)。
当新人演员雪莉·李试镜( jìng)的照片洗印出来时，林奇( qí)和弗罗斯特惊呆了，即使( shǐ)她真正出场的戏份并不( bù)多，但像一个幽灵出没在( zài)整季的故事氛围中。于是( shì)林奇马上为她安排了另( lìng)一个角色——劳拉表妹玛迪( dí)·弗格森。
而这一切背后的( de)凶手鲍勃，由剧组置景师( shī)弗兰克·席尔瓦饰演。在其( qí)中一场戏的拍摄时，镜子( zi)将他的倒影反射到了镜( jìng)头中，林奇对这个“错误”的( de)镜头十分满意，便添加了( le)这个幕后黑手的角色，这( zhè)个镜头也被保留到正片( piàn)中，还为他添加了戏份。
从( cóng)不被看好，到“邪典”经典
当( dāng)《双峰》拍摄完成时，行业内( nèi)依然对这部出格的电视( shì)剧抱着悲观的态度。
ABC对自( zì)己的项目也没有信心，将( jiāng)它安排在周四的晚间播( bō)出，而这个时间是电视行( xíng)业默认的垃圾档期。
有位( wèi)媒体分析师在看了点映( yìng)后，也断言《双峰》不够商业( yè)化，颠覆了观众的观看习( xí)惯，不可能成功。
事实证明( míng)，所谓“专家”和“行业”对大大( dà)低估了自己的观众，也低( dī)估了《双峰》的魅力。
1990年4月8日( rì)，《双峰》试播集播出时，以22%的( de)收视率直接成为89-90年年度( dù)的收视冠军，观众覆盖率( lǜ)高达33%，并成为ABC四年来收视( shì)率最高的节目，从18到49岁的( de)观众群，全都给出了罕见( jiàn)高分。
《双峰》的诡异风格对( duì)当时的电视观众造成了( le)很大冲击，可以说在电视( shì)荧幕上完全没有其他替( tì)代品可竞争。
ABC总裁罗伯特( tè)·伊格事后诸葛亮的表示( shì)，周四的播出时间让该剧( jù)成为办公室的谈资，或许( xǔ)在周末来临前，大家更有( yǒu)兴致在茶水间和午餐时( shí)聊聊这部出人意料的故( gù)事。
谁杀了劳拉·帕尔默，则( zé)成为90年初美国人最关心( xīn)的话题 。 林奇的即兴创作( zuò)让每个细节看起来都另( lìng)有深意，在那个没有社交( jiāo)媒体的年代，大众通过在( zài)咖啡桌、办公室、餐桌上的( de)口口相传，让各种讨论甚( shèn)嚣尘上。
随着《双峰》一炮而( ér)红，ABC匆匆续订了第二季，林( lín)奇却心生退意。他的心思( sī)已经不在双峰镇上了，《我( wǒ)心狂野》正等着他来执导( dǎo)。事实上当ABC播出《双峰》第四( sì)集的时候，林奇已经在忙( máng)着给《我心狂野》做混音。
ABC的( de)高管们接手项目后开始( shǐ)了各种骚操作，首先是将( jiāng)播出时间从周中改到了( le)周末，“茶水间效应”被打断( duàn)，没有人会隔个周末再来( lái)讨论故事剧情。这个决策( cè)完全为了电视台的经济( jì)利益，广告商更乐意在周( zhōu)末为这部大热作品开出( chū)更高报价。
在创作层面，林( lín)奇缺席后弗罗斯特也紧( jǐn)跟退出，两位缔造者只保( bǎo)留了制作人的头衔，第二( èr)季的剧情发展、故事细节( jié)已经完全被ABC派来的职业( yè)编剧、导演们接手。
迫于舆( yú)论对真凶的讨论愈演愈( yù)烈，ABC做出了一个毁掉剧集( jí)的决策。
在第二季第十四( sì)集——还有八集才完结的情( qíng)况下，ABC提起泄露了谜题的( de)最终答案：是谁杀害了劳( láo)拉·帕尔默。虽然林奇一直( zhí)坚持，答案必须在最后一( yī)分钟揭晓，但此时他已无( wú)暇顾及项目的实际操作( zuò)
。
林奇的退出本就让剧集( jí)的怪趣味骤降，在揭晓真( zhēn)凶后，民间讨论迅速降温( wēn)，第十五集的收视率惨遭( zāo)腰斩。ABC宣布无限期停播——这( zhè)通常意味着剧集将被取( qǔ)消。
ABC的摆烂却间接“挽救”了( le)《双峰》第二季，观众的注意( yì)力开始被唤回到，粉丝们( men)建立了“公民反对取消《双( shuāng)峰》联盟”的组织大规模抗( kàng)议。
最终，ABC找回了林奇来拯( zhěng)救已经千疮百孔的《双峰( fēng)》，但此时只有最后一集可( kě)以可由他来操作。
林奇重( zhòng)新掌控的第二季二十二( èr)集挽回了《双峰》的口碑，让( ràng)这部神剧得以有个体面( miàn)的收场，也为之后的前传( chuán)电影《双峰：浴火同行》、时隔( gé)多年后的《双峰》第三季的( de)复活埋下了种子。
对于大( dà)卫·林奇而言，《双峰》只是他( tā)导演生涯的一次短暂跨( kuà)界，却意外成为电视行业( yè)的变革推手，更在流行文( wén)化中奠定了永恒的邪典( diǎn)地位。
而对于行业来说，《双( shuāng)峰》的颠覆性显而易见，电( diàn)影化的视听设计和作者( zhě)化的个性表达，直接拉高( gāo)了美国观众对于剧集的( de)审美，之后的美国电视行( xíng)业逐渐开卷：《X档案》《迷失》《亚( yà)特兰大》《美式哥特》《冰血暴( bào)》等精品美剧皆步《双峰》后( hòu)尘推出，无一不受其影响( xiǎng)。
《黑道家族》的导演大卫·切( qiè)斯曾表示：“当今任何制作( zuò)一小时剧情剧的人，若声( shēng)称未受大卫·林奇影响，都( dōu)是在说谎。”《时代》杂志直接( jiē)宣称这是“美国电视史上( shàng)最令人魂牵梦绕的作品( pǐn)。”
凯尔·麦克拉科伦在小红( hóng)书玩的不亦乐乎
35年后，大( dà)卫·林奇已撒手人寰，几天( tiān)前刚刚安葬在好莱坞永( yǒng)恒公墓，令无数影迷剧迷( mí)痛惜。
马克·弗罗斯特此后( hòu)的大部分时间都在创作( zuò)高尔夫球领域的小说，但( dàn)最近一部小说还是回到( dào)了《双峰》的故事上，人们问( wèn)起缘由时，他笑了笑：“我们( men)本想讲一个更长的故事( shì)。”
“库伯探员”凯尔·麦克拉克( kè)伦则活跃在小红书上每( měi)天发抽象视频，手中的咖( kā)啡还会让人想起曾经西( xī)装笔挺的FBI探员。
雪莉·李也( yě)并没有随着《双峰》成为明( míng)星，但她那张在塑料布下( xià)苍白、涂着口红的、带着泪( lèi)痕的脸，成了影史最令人( rén)心碎的符号，
美剧的制作( zuò)方式因流媒体的发展更( gèng)加高效，却更加同质化。在( zài)这个算法统治的时代，《双( shuāng)峰》的存在还在提醒我们( men)，真正的魔力，永远藏在那( nà)些无法被数据量化的瞬( shùn)间里。
